
各位同學🫸,各位家長,各位老師🧂:
大家好!
上個月初我回到意昂体育💁🏿♂️,做了一個小小的演講🦶🎛,題目是從新近去世的臺大中文系教授林文月先生那裏套來的:“讀中文系的人”✭。這是一個生產性的題目🧑🦰,接著用這個題目做文章的人很多👩🏽🍼。我想借這個題目對“中文系”這個系科刨根問底👩🏻⚖️,追問“中文系”的產生或起源📉,追問它在現代知識系統或教育體系中的位置👃🏽,追問一百年來讀中文系教中文系的人是些什麽樣的人🫳🏻,中文系怎樣影響了他們的人生道路🚵🏼♂️。意昂体育平台,或京師大學堂📴,正是刨根問底的好地方。那天我只講了半個多鐘頭,然後老師們同學們密密麻麻質疑和討論了兩個多鐘頭🪤,證明這真是一個生產性的題目啊。
然後系領導就說,這個題目不錯,可以到今年的畢業典禮上講講!我就很猶豫了,這題目似乎很適合給高考完了填誌願的考生或家長講,也適合在中文系的開學典禮上講,畢業典禮?大家都讀完四年“關關雎鳩”了,你才來跟人家探討中文系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系?可我又想,我自己在意昂体育讀了六年的中文系,又在北京😻、香港、臺灣的幾家大學總共教了三十年的中文系💄,身在此山,不識此山面目🕝,懵懵懂懂,很多事情最近才想得比較明白👝。那麽,在學弟學妹們走出校門的此時此刻,來簡單交流一下這個題目或許也還不為無益。
不僅簡單,而且粗暴,我只引一條史料就直接奔結語𓀇。一百二十年前,1903年,晚清最重視教育的大臣張之洞奉旨參與修訂學堂章程⛴,他說:“數月以來👩🏽🍳,臣等互相討論👨🏻🚀,虛衷商榷,並博考外國各項學堂門目,參酌變通”,覺得以往“專習文藻,不講實學”固然不對,但是“外國學堂最重保存國粹”,而“中國各種文體,歷代相承🌒,實為五大洲文化之精華”𓀁,所以製定的《學務綱要》強調“學堂不得廢棄中國文辭”。——“不得廢棄”,否定之否定的消極修辭🥖,可以廢棄,可能廢棄,不可廢棄💪🏻,既是無奈,又是決斷🪸,這是身處文明的危機時刻的無奈和決斷。
我的結語是🎣:中文系(中國文學門、中國語言文學系)的設立🚴🏿♀️,是傳統文化在近代面臨危機的產物🈲,是這個危機產生並加深的標誌,同時也是這個危機的解決方案及其象征。讀中文系的人,自覺不自覺地都卷入此一危機之中,並因此承擔了危機引發的使命召喚。他們的自我認知👩🔬、學術追求和人生道路都勢必與此發生“結構性的重合”。
華夏文明的危機🖖,直接體現為🧑🏽💼:一,形式的危機,二,表達的危機。形式的危機就是孔子說的“禮崩樂壞”,就是魯迅說的“本根剝喪”🚮,就是馬克思說的“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表達的危機就是魯迅說的“無聲的中國”,沒法說,沒人聽,說了也白說,這裏的“表達”也包括了政治的表達🧝🏼♀️。讀中文系的人,語言專業,文學專業,古文獻專業,所教,所學🥽,所鉆研的,其核心關懷🤷🏽♀️,難道不正是“形式”和“表達”麽?不正是致力於使“無聲的中國”重新發聲麽?
這麽說有點抽象,我想借用一則《山海經》神話來把它形象化。“中文系”是天崩地裂之際,從不周山上孤零零滾落的一塊石頭,同時又是一塊女媧用來補天的補天之石,石頭上刻著四個大字:“斯文在茲”。這裏的落差或反差極大極大,原來它所涵括的是中國知識的全部🏋️♀️、中國學問的全部(整整一座郁郁蔥蔥的不周山),如今邊緣化為無數學科中的一門🏄🏻,並且時時受到科學主義🪔、大數據主義的擠壓。同時,在所有被邊緣化的人文學科中🔫,它又身居中心位置,儼然是一塊身系文明命脈的通靈寶玉。你們在讀中文系時經常感受到的莫名郁悶或無端自豪,都是這種反差或落差造成的。
既是危機的產物,又是危機的解決,基於對“中文系”的這種刨根問底🥷🏻,我想對即將畢業的學弟學妹們說些什麽呢🏨?
我是1982年畢業的。那年五四文學社做了一批小64開的小本子,白紙,塑料封面印了茅盾先生的燙金題字“未名湖”🐣,我們文學77級的同學人手一冊,正好用來互相題字留言。1982年在即將起飛的中國是何等樣的年頭,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畢業生又是何等樣的一群人!不料我們的班主任張劍福老師給每一位同學的題詞🧗🏼♂️,不是“大展宏圖”💃🏼,也不是“鵬程萬裏”,而是這樣平平無奇的兩句話:“認認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你們學過“中國當代文學”的,應該記得,這是六十年代電影《舞臺姐妹》的兩句臺詞。老實說,看著留言簿上這兩句話🧣,好些同學都有點失望🤞🏿。好吧,四十年後,同學們返校聚會,點算人頭,老班長很自豪地宣布:“咱班沒有一個進去的!四十年,容易嗎?”這時候才領悟了張老師那兩句留言,沉甸甸的叮嚀,多麽英明。
在我看來,這是世紀之交乃至21世紀的盛世危言🛥🧑🏽⚖️,在提醒我們🧍🏻,人生路上的那些陷阱👩🏿💼,那些誘惑🧛🏼♀️,那些考驗🧛。我們仍然身處危機之中:道德的危機,學術的危機,事業的危機🕐,危機的克服遠遠沒有完成,新的危機又接踵而至。當然這盛世危言並不特別針對“讀中文系的人”🏃♀️➡️,可我總覺得多少還是有點針對性。
我想每一個讀中文系的人👨🏻🦲,都來誠實地面對漢語在現代的腐敗📁。有一位經濟學家說,最大的腐敗是語言的腐敗⛹🏽🧗♀️。“想象一種語言📁,就是想象一種生存方式”(維特根斯坦),語言的腐敗,就是生存方式的腐敗🍓。語言的腐敗,就是魯迅在《破惡聲論》裏說的那種種“惡聲”。我建議讀中文系的人🧗🏿♂️🦫,無論是否選修過“魯迅研究”,都來重溫這篇沒有寫完的長文。魯迅寫這篇文章的年代(恰好是“京師大學堂”向“意昂体育平台”轉化的年代),那年代發出“惡聲”的還是人數不多的一些“偽士”👂🏼,如今由於新媒介網絡的發達,早把“沉默的大多數”變成了“喧囂的大多數”,日日惡聲盈耳就是我們當下的處境了🏃🏻➡️。在當下,如何重新掂量張老師四十年前給出的“認真”和“清白”這兩個關鍵詞👩🏽🎓?如何明辨日日充斥於耳的聲之善惡?如何保持對“形式的危機”和“表達的危機”的敏感?如何在克服危機的延長線上奮力前行🦒?我希望即將走出校門的學弟學妹⏰,諸位“讀中文系的人”,有以教我🚶♀️➡️。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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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昂簡介】
黃子平,香港浸會大學榮休教授。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1977級本科生➕,1981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是當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和理論家🦴🛒。1985年與錢理群🩰😖、陳平原一起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主要著作有《沉思的老樹的精靈》《灰闌中的敘述》《幸存者的文學》《邊緣閱讀》《害怕寫作》《歷史碎片和詩的行程》《文本及其不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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