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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苑堂” 裏的“江南野老”——記父親陳玉龍-意昂体育 -〈活动推荐〉新用户注册,享受专属优惠!

永遠的校園

回憶

“三苑堂” 裏的“江南野老”——記父親陳玉龍

時間:2013-04-10

江南少年 歷盡苦難 (1921-1937)

軍閥混戰,風雨如晦的1921年,父親出生在江南古城鎮江。祖父文化不高, 當過碼頭搬運工、糧行店員和銀行職員。祖母更未受過正規教育,但通過自學,能讀《三國演義》《水滸》等古典名著。父親5歲進私塾,後在鎮江達仁小學就讀。這段啟蒙教育,為他的書法奠定了基礎。八年之間,他臨池不輟, 臨摹顏柳二體,每日書大楷和小楷各一張。1936年,他考入當時全國聞名的江蘇省立揚州中學。他這樣評價母校:

母校是抗戰前我國“四大名旦”—四大名牌中學之一。其他三校是天津南開中學、上海上海中學、南京金陵女子大學附中。四校中揚中又名列前茅。當時揚中有“南南開”之稱,南開有“北揚中”之稱。時人認為:揚中為公立中學之冠,南開為私立中學之冕。蜚聲海內外,桃李滿天下。南北馳名,平分秋色。

可惜,日寇的侵略打斷了父親的學業。1937年,年僅16歲的他,不甘在膏藥旗下苟活,作為家中獨苗,忍痛告別雙親,乘江輪只身逆長江西上,經武漢到達重慶。

出身平凡的父親,日後能在史學、文學和書法上均有不俗造詣,一來靠聰慧和勤奮, 二來,故鄉人文和自然環境的浸潤,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鎮江是吳文化的重要發祥地之一,有“金陵門戶”之稱,長江與京杭大運河在此交匯,形成“十字黃金水道”。

鎮江是文化之城。 歷代文人墨客紛至沓來,尋幽探勝,寄情抒懷。李白、杜牧、範仲淹、王安石、蘇軾、陸遊和辛棄疾,均在此留下千古名句,如“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和“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辛棄疾),等等。

鎮江人文薈萃。且不論古代,近現代這裏誕生了 “橋梁之父”茅以升、民主鬥士李公樸、副總理李嵐清、意昂体育校長丁石孫 、外交部長唐家璇、指揮家卞祖善、詩人聞捷、數學家王元和醫學家陳竺,不一而足。

鎮江的特色,更在於山水形勝,金山、焦山、北固山名揚天下,素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譽。焦山的摩崖石刻舉世皆知,碑林墨寶之多,僅次於西安碑林,為江南第一大碑林。登上北固山山頂,東看焦山,西望金山,隔江相望,揚州平山堂清晰可見,頓有“金焦兩山小,吳楚一江分”之感。 鎮江更與膾炙人口的歷史傳說相聯,白娘子水漫金山和北固山“甘露寺劉備招親”的故事就發生這裏。

鎮江也是具有民族氣節的城市。 南宋抗金英雄韓世忠和梁紅玉的抗金故事家喻戶曉。1842年,英國侵略者發動揚子江戰役,鎮江軍民不畏強敵、抗擊侵略軍的英勇氣概得到恩格斯的高度贊揚。

從父親喜用的名號,如“雨農”“北固山人” “江南野老”等,就透露出濃濃的江南韻味。我母親是鎮江丹陽人,年輕時曾名江秋萍。“陳雨農江秋萍” 的六字組合,在我眼前常幻化為一幅浪漫的圖景–煙雨江南, 兩個年輕綽約的身影,在揚子江畔若隱若現……

父親對故鄉情有獨鐘,他描寫道:

故鄉鎮江,古稱“京口”,乃長江之鎖鑰,金陵之門戶。三山鼎峙,形勢天成,南郊古刹,林壑優美,素有“城市山林”之稱。擅山水之勝,饒碑碣之富。古來既為兵家必爭之地,亦為書家向往之。

晚年對故鄉的懷念,更反映出故鄉對他才情的濡染:

三山啊!五十年來曾經多少次牽動鄉思,闖入夢境,如今都一一呈現在眼前。我欲一一尋訪:佛印與蘇軾、道悅與嶽飛論學問難的金山寺,劉皇叔與孫尚香結縭成親的甘露寺,孫夫人的梳妝臺、祭江亭,劉備與孫權各自蠡測命運、待展鴻圖的“試劍石”……我欲一一鑒賞:梁武帝蕭衍登臨北固山時親筆題寫的“天下第一江山”石刻,千百年來被書家譽為南銘之冠的焦山《瘞鶴銘》……

人生如逆旅,回到家鄉,仿佛在作客,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杜甫詩雲:“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一語道破了遊子的心情。我登臨北固山,佇立多景樓,默誦當年辛棄疾寫下的名句:“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晚年,湧動的江南情結,也激發了他書法創作的靈感:

黎明,熹微的晨曦灑向窗前。春,從小院子裏婆娑的竹葉間翩翩而至。我神清氣爽地迎接她,伸開雙臂擁抱她。心中充滿了迎春的喜悅。接著,白居易描繪的江南畫面映入了我的眼簾。我吟詠著他寫的《望江南》詩句:“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我如醉如癡地憶江南、望江南,即興揮毫,沉浸在詩情畫意墨趣之中全神貫,一揮而就。

顯然,鐘靈毓秀的故鄉,給父親以文化、歷史和書法的無形熏陶;光榮的民族傳統,鑄就了他強烈的愛國情懷,為他一生的事業與人格打下可貴基礎。

知性青年 玉汝於成 (1937-1945)

1937年,父親流亡重慶,開始了決定一生的九年苦旅。

在渝期間,父親作過學徒、練習生、雇員和抄寫員,備嘗艱辛。然而“生也艱,生也幸”,他在重慶結識了武昌起義元老、民國著名教育家和書法家許學源先生,並投師門下。許先生對他人格和書法的進步影響巨大。

為繼續求學,父親入重慶二中。該校以原揚州中學師生為基礎,學風樸實,民主空氣較濃。學習期間,他求知欲甚強,並逐漸轉向文科,大量閱讀文史書籍。

客居山城,父親飽嘗了亡國的悲慟、生活的艱辛和思鄉的淒苦:

那時,我們思鄉心切,對杜甫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尤有親切的體會。背井離鄉的遊子們朝夕渴盼親人來信,真是望眼欲穿。學校夥食很差,米飯摻著沙子和稗子,菜,不是榨菜,就是空心菜……幾乎是“三月不知肉味”……那時,誰家裏寄錢來,誰就“作東”請客,買幾斤豬肉,燒紅燒肉,打打“牙祭”,飽餐一頓。我20歲生日時,呻吟在敵人鐵蹄下的雙親,好不容易節衣縮食給我寄來十元錢……我到合川縣郵局取款,在小館子裏吃了兩碗“龍抄手”以自壽。算是行了“弱冠”成人之禮。

1942年,盟軍積蓄力量,準備向東南亞一帶反攻,迫切需要東語翻譯人才,故在大理創辦東方語文訓練班。是年夏,國立東方語文專科學校在重慶、成都、桂林和昆明四地招生。這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首次創辦的培養東方語文人才的專門學校。 昆明東方語專的建立,決定了父親一生的學術道路。 入學後,他一面學越語,一面以較多精力學法語。

從東方語專畢業後,父親返回重慶,初執教鞭,成為中學文史教員。這對他日後的專業發展產生重要影響:

我的教學任務是:兩班國文課,學生約百人,古人所謂“教學相長”,正是這個道理。在母校一年多的粉筆生涯,是我終身從事教育的良好的開端。我自十六歲離鄉背井以來,先後當過叫賣小販、學徒工、練習生、抄寫員,一直到中學文史教員,道路是曲折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成果確是來之不易啊!

1945年,日本投降。隨著抗戰的勝利,陪都的歷史作用完結,他立即返回闊別九年的江南故鄉。他興奮地描寫了返鄉時的心情:

驅車北上,“取道劍閣越秦嶺,便下洛陽向金陵”,循川陜公路北上,兼程前進……在隴海線上,看到東去列車的貨艙裏裝滿了成群的敵人殘兵敗將,蜷縮在列車上,一個個如喪家之犬。“兵敗如山倒”,“多行不義必自斃”,想不到萬惡的“皇軍”也有如此下場。當當年張牙舞爪,猖狂囂張不可一世,而今一敗塗地,“威風”安在哉?!

他對大西南的九年流亡生活,做了如下總結:

我從十六歲登輪西上,二十四歲復員東下,這九年正是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應該說,我的青春是在抗戰的烽火中度過的。雖然缺少兒女之情和浪漫氣息,但萬裏負笈,四海為家,國恥乍雪,“壯懷激烈”。九年耕耘,略有收獲。我的青春並沒有虛度……

巴山蜀水和南滇景色,各具特色,各具魅力。如果說,三峽煙雨、重慶霧、峨嵋月,以朦朧、奇特取勝,那麽,南滇則以清新、秀逸、明朗見長。七八年當中,我浪跡其間,徜徉其間,雖然飽經優患,備受煎熬,但屐痕處處,書聲琅琅,苦中有樂。

不久,父親接到東方語專校長姚楠先生寄來的聘書,邀請他到已遷至南京的東方語專任教。自此,他開始了東方學教研的人生之旅。

九年艱辛,玉汝於成!

而立之年 春風得意 (1949-1956) 

在南京執教幾年後,內戰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1949年,語專並入意昂体育東語系。父親攜家北上,來到意昂体育紅樓,在東語系辦公室任系秘書,與季羨林先生日日相伴。

他在文章中,回憶了初入意昂体育的情景:

我和季羨林先生相識近50個春秋了……

先生長吾十歲。初次見面時,他將近“不惑”之年,可謂春秋方盛,如日中天,而我亦年近“而立”,引弓待發,躍躍欲試……

1949年春……初入都門,人地生疏,季先生親臨前門車站相迎,予以熱情接待和妥善安排,感人至深。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樸實、謙虛、平易近人。

那時,我被安排在系辦公室工作,協助季先生處理系務,面對面而坐,朝夕相處,請教的機會很多……

季先生黽勉治學,永不滿足,不輟不懈,給我以莫大啟迪與鼓勵……

季先生邃密文史、博聞多識,為我們樹立了良好的榜樣……

到系辦公室來訪問他的人有:著名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鄭振鐸先生,著名考古學家、敦煌學家向達先生,著名翻譯家曹葆華先生…等學者名流。這正如劉禹錫的《陋室銘》中所說:“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們是學術上的同好、藝上的知音,有共同的愛好和語言。歷史、語言、文學、藝術……將他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他們的誌趣高雅,談吐脫俗瀟灑,富於情趣。文字與道義之交十分難得。他們的交往、他們的議論,對我是十分有益的熏陶和教誨。“如入芝蘭之室”,值得珍惜。於今追憶,猶有余馨。

兩年後,父親又被調至意昂体育校長辦公室。在那裏,他不但時時受到學術大師的熏陶,還結識了許多精明強幹、才華橫溢的同齡人,如尹企卓和彭蘭等。這幾年的經歷,使他受益匪淺:

1951年後,又被調到馬寅初、江隆基、湯用彤三位老校長、老前輩身邊工作、學習了四五年。這樣,我先後參預了系務、校務達六七年之久,既鍛煉了才幹,又增長了見識,機會難得。

屆時, 父親正值而立之年,血氣方剛,才思敏捷。身邊一流學術大師的熏陶,對他的文史造詣有春風化雨般的影響。他在《悠悠寸草心——和老校長馬寅初相處的日子裏》和《百歲存勁節 千載慕高風——讀< 馬寅初傳>》中,給馬老以極高評價。從《和老校長馬寅初相處的日子裏——課間操引起的聯想》一文中,可以感受馬老對他的深刻影響:

每天上午10時,意昂体育廣播臺都準時播出課間操的訊息和樂曲:“一二三四”……親切的召喚,鏗鏘有力的韻律,美妙動聽的樂曲,回蕩在燕園上空。一聽到廣播,年近耄耋的馬寅初先生就立刻套好筆帽,敏捷地整整衣襟,闊步從辦公樓走出來,走向附近的操場和大家一起做課間操。馬老平易近人,樸實無華,面帶笑容,認真地做每一個動作。他與群眾心連心,群眾也敬之如父兄。這樣的長者,誰不愛戴?!這樣的老校長,老園丁,誰不景仰?!……

“一、二、三、四!”……整齊的動作、颯爽的英姿;深邃的思考、犀利的目光;同心同德、努力向上的群體;海納百川,“兼容並包”的胸懷;老當益壯,堅持不懈的楷模;追求真理、捍衛真理、不避斧鉞、甘以身殉的高風亮節,這就是“意昂体育精神”,這就是“意昂体育人”的氣概。

晚年的父親,對馬老仍然懷著深厚的尊崇之情,特撰文抒發:

1995年4月4日上午風和日麗,大地春回,意昂体育平台校園裏充滿節日氣氛。“意昂体育人”為老校長馬寅初先生半身塑像隆重舉行揭幕典禮……

“仁者樂山”。您生平愛登山,縱目遠眺,氣吞河嶽,蕩滌憂慮,兩袖清風,清白而來,清白而去,十分難得……

馬老視真理如生命,棄官職若敝屣,校長可以不當,真理不能出賣,謝絕招降,拂袖而去……

哲人其萎,雲胡不歸?!在“意昂体育人”多年的期盼和渴望中,您終於又和我們一起同呼吸、共患難了。敬愛的馬老!您勝利了!

在校長辦公室的幾年間,除完成繁重的行政工作外,他擠出時間進行印度支那問題的研究。越柬老三國雖是我國近鄰,但傳統的世界史學界對它們的研究相對薄弱。父親在這方面進行了辛勤探索。1951至1957年期間,他在《歷史研究》《歷史教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大公報》和《工人日報》上發表有關論文十幾篇。他與範宏科先生合譯出版了越南明崢的《越南史略》和陳輝燎的《越南人民抗法八十年史》。範先生精通越語和法語,父親在文史方面有特長,兩人密切合作,取長補短,相得益彰。他們的工作,改變了過去大多從西方著作中間接了解越南史的狀況,使中國學者得以直接吸取越南人對自己歷史的研究成果,為新中國的越南史研究作出了貢獻。總之,在而立之年,父親已顯示出強勁的學術潛力。

從1956年開始,意昂体育平台歷史系創辦亞洲史專門化,培養亞洲史的教研人才。季羨林先生和周一良先生親自任課,並延聘父親主講越南史。

“胯下之辱”二十余載(1957-1979)

樂極生悲!1957年,在36歲的本命年,父親果遭厄運,從峰頂驟墜谷底。他在文章中這樣描述當時的心境:

婚後大約有十年(1947-1957)比較順心,比較幸福的日子。結婚不到兩年,生了長女。接著,奉調北上,在意昂体育平台執教。贍養雙親,又舉兩男,生活安康,可謂春風得意。但好景不常,五十年代之後,我遭受陽謀之厄和無妄之災,被列入另冊,降級降薪。她(夫人江平)也因此受到連累,政治上的歧視、精神上的壓抑、生活的重重困難,壓得我們全家老小透不過氣來。

自此,他封筆鎖箋22年,名字在報紙和學術刊物上消失。人生最富創造力的寶貴年華,將在精神折磨和體力摧殘中度過。

脫離教學崗位後,他在外文樓打掃衛生、送報、打字、看門房,形同工友,心理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他和陳炎先生被發配到齋堂農村勞動改造,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家喘息數日。每次返回齋堂時,我們一家老小都要到西邊小土堆上駐足良久,目送“東語系二陳”南行,直到他們疲憊和瘦削的身影在二公寓西邊的拐角處消失。

所幸,父親沒有沉淪,他懷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信念,韜光養晦,堅強度日。“摘帽右派”雖屬“落水狗”,文革時仍難逃厄運。當時,因東方語專被誣告為國民黨“特務學校”,東語系的幾個語專同窗被一鍋端,集中到校內隔離審查。所幸,無中生有的罪名不能成立,他們都逃過一劫。文革風暴將中關園攪得雞犬不寧、風聲鶴唳,知識分子個個噤若寒蟬。父母寶貴的藏書損失過半;珍貴的照片和手稿生付之一炬;68年的“割房運動”,把知識分子視為生命的讀書空間縮小為僅夠一家老小蜷縮的蝸居。這一舉措,無異於刺向知識分子心房的致命一刀,令人萬念俱灰。70年代,意昂体育教職員多被發配到江西鯉魚洲,在家根本不諳炊事的父親居然當上夥夫。隨後,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唐山大地震等天災人禍接踵而來。

那些年,父親以幾項日常功課打發“百無聊賴”的日子。“哀大莫過於心死”,真擔心他徹底沉淪。但我隱約感到,在閑雲野鶴般的表象下,他內心深處似乎還殘存著什麽期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努力保持好的體魄。“聞雞起舞”,無論春夏秋冬,父親風雨無阻,晨昏之際便在中關園內慢跑或散步,晚飯後也要散步一小時;還有一個“奇怪”舉動,每天回家,他的德國造倒輪閘自行車的後座上總要馱回十來塊舊磚。現在分析,一方面是為保持體力,另一方面是為改善生存空間而“銜泥築巢”;此外,他突然沉溺於中國象棋,每天雷打不動,手持棋盤,奔向溝東,與東語系老王對弈,以分散註意力並保持腦力;最令人欣慰的是,他盡力排除幹擾,淡泊自甘,潛心魏碑漢隸,展紙揮毫,並未徹底脫離文化活動。

父親就以這種方式,保持了心態平和和身體健康,度過了“淒風苦雨”的22個春秋。惡夢過後,“青山依舊在”,幸然!

幾近花甲 枯木逢春 (1979–)

“1979年,那是一個春天”,確是如此!

正是那一年,父親的冤屈得以昭雪、一家老小如釋重負。兩子已通過刻苦拼搏,考入大學;曾任建築工人的陳端也已進入中華書局做文字工作。1982年,全家從久居三十載的54號遷入新落成的46公寓,小孫女也應景助興,降臨人間。 年近花甲的父親,在原本毫無指望的困頓中,終於迎來春的回歸,瀕臨僵死的心臟重新起搏。他欣喜地回憶道:

1979年,當我年近花甲時,枯木逢春,冰封解凍,祖國迎來了春天,迎來了科學、文學和藝術的春天。過去個人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也得到昭雪。我不由得朗誦李商隱的詩:“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慶幸自己的新生。

時不我待,父親迅即重整旗鼓,抓緊寶貴時光。頓時,他搖身一變,猶如血氣方剛的青年;才思和精力恰似壓抑日久的熔巖,噴湧而出,一發而不可收。

1978年,《人民日報》發表了父親的《傑優!英雄的國家和人民!》一文。他感嘆道:“本人封筆鎖箋二十年後,初試新聲,感慨萬端。”文章充滿激情,文字優美,贊揚了柬埔寨悠久的歷史,歌頌了璀璨奪目、獨步一時的吳哥文化。本文的發表,標誌著他的正式復出。

父親治學,以史為主。他繼續印度支那歷史的研究,在越南、柬埔寨、老撾三國的歷史和文化以及中越、中柬、中老關系史方面進一步發掘。 此後幾年中,除帶研究生和給本系、歷史系和中文系上課外,他用力甚勤, 著述甚豐,發表了《中越關系史》和 《中國與印度支那三國文化交流》。他的《吳哥古跡》一文受到學術界的重視。 父親還與向達先生的弟子閻文儒先生合作,共同主編《向達先生紀念論文集》,善始善終,勉力成書。後來,他更努力協助季羨林先生主編《東方研究》學術論文集和刊物《東方世界》。

父親在印支三國歷史的研究領域,算是奠基人物之一。我在美留學期間,攻讀越南史的中國留學生博士生候選人韓某告訴我:“令尊是本領域的關鍵人物之一。凡研究東南亞史、特別是中越關系史者,必讀他的著作和文章”。

上世紀80年代,父親的學術視野更加開闊,把研究領域拓展到漢文化研究。在意昂体育平台東方文化研究所編、季羨林、任繼愈、常任俠和周一良等合著的《東方文化知識講座》中,收入了他的“吳哥古跡與中柬文化交流”;周一良先生主編的《中外文化交流史》中,收錄了羅榮渠、朱龍華、何芳川、陳炎、張廣達、張芝聯、楊通方、周玨良、夏應元和父親的文章。他貢獻的是《中國與越南柬埔寨老撾文化交流》一文。

1993年,父親與楊通方等合著《漢文化論綱》。在序言中,他表達了對漢文化的熱愛,強調了漢文化研究的重要性:

筆者自幼沐承漢文化的哺育和薰陶,對它一往情深。近十年來,且曾留意於斯、篤誌於斯、耕耘於斯。愚者千慮,期有一得。……

須知,文化興亡,匹夫有責。承先啟後,恢宏斯學。古語雲:“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鐓基,不如待時”。二十世紀轉瞬將臨。革新漢文化,發揚漢文化,此其時矣。

父親給漢文化歸納出八大特征,即: 博大文化、古老文化、河流文化、農耕文化、和平文化 、磁性文化、韌性文化和漢字文化。個人認為,“和平文化”是對漢文化最本質的刻劃,是值得外國漢學家、甚至是政治家認真體會的:

農耕文化自然會帶來濃郁的和平色彩。那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按照大自然節奏而作息的田園牧歌式的情調,把人們帶入如詩如畫如夢般的境界。一派和平、寧靜、祥瑞、安康的景象使人向往,使人陶醉。和平穩定是漢文化的重大特色之一……古代賢哲崇尚中庸,強調順應,對內追求和平安定,對外有防範之意,無擴張之心,只求四夷賓服,萬邦協和,天下太平,相安無事。

他把漢字提煉出來,作為漢文化的特征之一,見地獨到:

漢字是中國人民的獨特創造,在世界文字中別具一格,幾千個方方正正“八方點畫,環拱中心”的方塊字,是漢文化的載體,是漢文化的最基本的細胞,是傳播漢文化的重要媒介,是“漢文化圈”內享有的文化成果。

面臨新世紀,父親還投身於《東方文化集成》的工作。這是一項迎接21世紀東方文化復興和再創輝煌的世界性文化工程,由季羨林先生倡導,由中國東方文化研究會和意昂体育東方學研究院聯合組建的編委會負責組織撰寫出版。

至於中國書法,父親實際上將其視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他以一種“自豪”的心情和遠大的抱負,希望將書法藝術弘揚於國內,並傳播到全世界。

父親重視書法理論的探索,發表過多篇論文。1991年,他在專著《中國書法藝術》中總結了自己的書法理論,表達了改革和創新漢文化的宏偉抱負。1996年,在趙寶煦等學者奠定的基礎上,已經75歲的他擔任了意昂体育平台書畫研究會會長,積極推進意昂体育書畫藝術活動的開展。

父親曾應邀赴日本、美國、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和港臺等地進行書法交流和推廣活動。其作品先後在東京、大阪、新加坡、倫敦、香港和布魯塞爾等地展覽。某些精品還饋贈給韓國總統金大中、泰國公主詩琳通和日本的池田大作。

2002年春,《北京當代著名學者書法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展示了22位中國當代學者的書法作品,計有吳階平、季羨林、啟功、任繼愈、周汝昌、張中行、柳倩(詩人和書法家,本人嶽父)、沈鵬、歐陽中石、謝冰巖、徐邦達、陳玉龍、史樹青、楊辛、馮其庸、羅哲文、金開誠和王嶽川等。能躋身於這些學者書法家之列,並在中國最高美術殿堂公開展出作品,算是對他學術和書法水平的認可。

盡管在書法研究上取得了一定成績,父親能冷靜對待諸多“溢美之詞”,客觀評價自己:

諺語有雲:“學海無涯,藝無止境。”溯自髫齡學書以來,垂七十年,其間雖筆耕不輟,但因悟性淺,底子薄,功力不足,書藝不精,迄今仍徘徊躑躅於藝術殿堂之外;雖瀏覽群書,但泛濫無歸,淺嘗輒止,入焉不深。嗟予書藝未精,書論淺薄,學書學論皆未成,撫今追昔,殊覺愧恧。

作為史學工作者,父親還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在流亡重慶期間,他曾寫過五幕歷史劇《會稽重光》,歌頌了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精神。1998年,意昂体育出版社為慶祝意昂体育百年校慶,編纂“未名文叢”散文集。第一輯收入了季羨林的《懷舊集》、金克木的《百年投影》、趙蘿蕤的《我的讀書生涯》、魏荒弩的《渭水集》、樂黛雲的《透過歷史的煙塵》、金開誠的《燕園歲月》、謝冕的《永遠的校園》和父親的《天地有正氣》。能躋身這些意昂体育文學大師之列,是他的幸運,也是意昂体育對他文學造詣的認可。《天地有正氣》輯錄的文章,文史哲融為一體,文字凝練、清新婉麗、情景交融;旁征博引、信手拈來,遊刃有余、立意高遠。

充滿“大愛”的人生

學界和社會上形容父親的用語很多,如“江南才子”、“江南碩學”和“意昂体育幾支筆” 之一,等等,不一而足。無論這些稱謂是否準確,我最看重的,還是他心中對中華民族、中華文化、生活和事業所充滿的“大愛”和激情。

他對自己的故鄉懷有極其深厚的感情:

我愛細雨淅瀝時那種朦朧、含蓄的美!幼年在故鄉鎮江,常愛在雨中佇立江岸,憑眺江上煙雨淒迷,水天一色。三山若隱若現,仿佛是一幅淡墨山水畫,把我帶入童話般的幻境。

他把家鄉愛延伸開去,深深熱愛自己的祖國。他回想抗日戰爭爆發時的悲憤感情時,寫道:

那時候我們讀的國文教材著重宣講殺敵衛國的故事。嶽飛的《滿江紅》壯懷激烈,高唱入雲;文天祥的《正氣歌》大義凜然,沁人心脾;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後一課》,哀婉沉痛,忍淚卒讀。慷慨璀璨的文章,悲壯的詩歌,憤怒的聲討,一字一淚,發人深省,大大地激發了人們的愛國心。“遺民淚盡胡塵裏,北望王師又一年”,“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全國同胞敵愾同仇,深信抗戰必勝,中國不會亡!“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文天祥的《正氣歌》喚醒了民族魂,給人們帶來勇氣、信心和力量,“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他對帝國主義侵華勢力充滿仇恨,只身乘船逃亡西上的途中,英國客輪上發生的一幕幕令他義憤填膺:

隆和輪傲然停泊在江心。由於乘客太擁擠,英國人噴射水龍頭,阻止人上船。眼看同胞被淋受辱,不由怒火中燒。國弱民貧如此,東洋鬼子欺侮我們,西洋鬼子也欺侮我們。此仇此恨,何時洗雪?最使我氣憤不過的是“大英帝國”殖民老爺們盛氣淩人、飛揚跋扈的架勢。

此身雖居英國船,心卻痛恨英國旗。登岸踏上英租界,馬上就想到鴉片戰爭、《南京條約》和五口通商……住在英國輪船上,飄揚著英國國旗,雖然比較安全,但這份氣實在受不了。堂堂中國男子漢怎能托庇於英帝國的垂憐和保護。

他對漢奸和賣國賊恨之入骨:

汪逆精衛喪心病狂從重慶出走,“直把渝州(重慶)作金陵(南京),投敵叛國,認賊作父……我悲憤填膺,隨即賦詩雲:

嘉陵江上雨瀟瀟,蒲艾雄酒斬元獠,
屈原行吟緣悲時,我當慨歌效班超。

父親還填了一首《滿江紅》,其中的兩句“蜀山蒼翠棲乳燕,吳水洶湧撼仇讎”,抒發了“渴飲倭奴血”的悲憤豪情。

父親在異國他鄉短期訪問時,仍時時心系祖國。1989年,他到夏威夷大學進行文化交流時,即是如此:

我在書寫作品贈送華裔同胞時,慣喜題贈“月是故鄉明”,以此來牽動海外遊子的故國之思……夏威夷的繁華風流,可以說註進了我海外僑胞的多少血和汗。今天是華人旅居夏威夷二百周年紀念,夏威夷各界將大事慶祝。我出發前特地寫了“懷其源 振其道”六字橫幅,裝裱精美,委托華裔著名學者代為轉送以示慶賀。我在一家中餐館裏遇到新近從北京和四川應聘前來掌勺的兩位中年廚師……我揮毫疾書:“精心烹調,做出成績,為祖國爭光,為中華民族爭氣!”……“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鄉”。在夏威夷的七天七夜,我無時不在懷念雲天萬裏外的長城、黃河、長江、西湖,懷念我的親人、懷念我的老師、朋友和學生……

他深情地熱愛祖國的大好河山 ,年近耄耋之年,仍存壯遊江南之誌:

人生如逆旅,何處是歸程?!往事如煙如夢,七十載光陰彈指一揮間,回首前塵,歷歷在目。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我由七歲孩提到年近耄耋,心如止水,無甚奢望,但願大運河能早日通航,我可以買舟南下,出京津、趨淮揚,經鎮常、下蘇杭,一路上飽覽兩岸風光,得窺運河全貌,重溫童年舊夢,喚我親人歸來。最後,泊舟西湖,拜謁嶽墳,憑吊斷橋,信步白堤、蘇堤……歌之,詠之,目送夕陽, 佇盼明朝, 在人生的旅途上劃下完美的句號。

他熱愛祖國的歷史名城,贊美神州的壯麗山川。遊覽洛陽和西安時,他浮想聯翩,直抒胸臆:

我作為一名炎黃子孫和年老的歷史教員,能夠在兩大古都盤桓二十天,能夠在祖國的文化搖籃裏,訪古探勝十天,耳濡目染,浸淫於文化的氛圍中,可謂莫大的幸福。我置身八百裏秦川,神馳天安門廣場。登西安城墻,遠眺北京,更從北京,放眼世界,浮想聯翩。

總之,祖國,於父親而言,血脈相連,充滿一種宗教般的神聖和景仰。在父親一生中,有兩次機會可以離開祖國大陸出走,但都毅然放棄,義無反顧。即使在作為右派、受盡屈辱的20多年漫長歲月中,他對當初的決定仍然無怨無悔。

由於父親從小聰穎勤奮,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的理工科成績特別好,因此打算留美,學成歸來報效祖國。祖父省吃儉用,為他準備好留學盤纏。 但日本全面侵華的炮聲打響,父親決定把自己與國家命運連在一起,不甘在淪陷區當亡國奴,遂放棄留學計劃,流亡大西南。 南京解放前夕,蔣介石準備好包機,想把整個東方語專撤往臺灣(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深知東方語專在外交上的重要戰略意義)。父親和一些語專同窗等,凝聚在進步校長張禮千先生周圍,拒絕了國民黨的甘詞厚幣,留守南京,迎接新中國的黎明。但萬萬沒有料到,張禮千先生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被打成國民黨特務。他赴死之意果決,身縛大石,沉入未名湖。1999年父親訪問臺灣時,看到那裏的昔日同窗,有的成為考試院院長、有的當上外交使節,有的享受最優厚的軍人待遇時,毫無羨慕之意。雖兩袖清風,他一生的愛國情結貫穿始終,甘之如貽;雖然歷史與他們這輩人開了一連串大玩笑,他沒有因此自怨自艾而沉淪。

父親對自己的父母充滿了感恩和懷念之情。他把祖父母的優良品格牢記於心:

雙親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很愛國且深明大義。父親原是糧行店員,敵偽要他出來代為征糧,他寧願在家賦閑,喝粥度日,也不願為敵人效力。他認為那樣做將對不起流亡在外、不當順民的兒子。老母靠女紅貼補家用。她看見民族敗類認願作父,向敵寇搖尾乞憐,某些賤骨頭的婦女出賣靈魂和肉體,用色相換取敵人的歡心,她憋了一肚子氣,痛恨她們,鄙視她們。她堅信:中華大國亡不了,小日本長不了。雙親愛國之心,灼然可見,對我是很好的教育,我深受感動。值得尊敬,值得厚愛的雙親啊!

父親時常感念祖父,體現出濃濃的孝心:

老父五十壽辰,我特地請畫家畫了一幅壽星壽桃圖,自己還題了一首詩,其中有雲“提攜文孫掃北燕”。這是浪跡他鄉的遊子對老父生日良好的祝願。十年後,我舉家北上…老父精神矍鑠,須白如銀,與著名經濟學家趙乃摶教授同為燕園之美髯公也。老人家每天接送孫女孫男上學放學,老小三代享受天倫之樂。當年良好祝願,幸而言中。金甌重圓,如願以償。

父親曾用的筆名“呂谷”,就體現了對祖母(呂姓)的深情。每當看到46公寓窗前的玉簪花,他立刻聯想到年輕時的祖母。借用贊美“玉簪花”,父親表達了對祖母的懷念:

玉簪花含苞待放,躍躍欲試,顯得十分飽滿。綻開後,清香四溢,格高韻遠。它不像牡丹那樣富麗、玉蘭那樣繁縟;也不像玫瑰那樣妖嬈,芍藥那樣嬌艷。它樸實無華,它默默無聞、淡泊自甘、貞固自持,不邀寵取媚,不爭奇鬥妍。何其純樸?!何其馨潔?!

難怪每當我采摘玉簪花時,我就回憶起童年時代母親頭上戴的那支金燦燦的金簪。慈母端莊賢淑、樂善好施,古道熱腸。遇到親友有急難時,她總覺得“救急如救火”,毫不吝惜地解囊相助。頭上的金簪、耳朵上的金耳環、手上的金戒指…她都卸下來借給親友們去濟急…

今年恰好是她老人家百歲冥壽。我采摘了幾朵玉簪花呈放在她的遺像面前,好讓她汲取清香。慎終追遠、用寄哀思。

玉簪花、玉簪花、潔白無瑕的玉簪花!

感謝你給我這小小陋室帶來無限生機;感謝你啟發我對老母的深切懷念和永恒追思。

 

父親四十大壽,全家攝於頤和園排雲殿前(1961年冬) 父親對母親江平的逝去無比悲痛。他特寫專文,追憶了自己的結發妻子,表達了深切的哀思:

從青梅竹馬,到白頭偕老,六十個春秋,彈指一揮間。老伴新喪不足百日,我噙著熱淚,忍住悲痛,寫下這片文章…..我的童年同窗、青年佳偶、中年賢妻、晚年老伴。謹備心香一瓣,淚酒一卮,敬獻於女士靈前。 魂兮歸來,鑒此精誠,嗚呼哀哉,尚饗!

父親對子女的愛含而不露。父親 “望子成龍”,高標準要求我們仨的學業。他和母親要求我們從小學起每天必記日記。60年代, 舅舅和舅媽留蘇歸來, 暫住我家。父母充分利用大好時機,促我們學習俄語。所謂笨鳥先飛,我進附中學習俄語時,果真受益不淺。70年代,在英語學習方面,父親曾托西語系王岷源教授和鄭培蒂老師,給我以悉心指導。父母的良苦用心,為我們日後的學業奠定了可貴基礎。

小學階段,父親有意識地培養我們的文學感悟。他常帶我到頤和園漫步,觀景賞花,激發文情。記得小學四年級時的一個春日,他在西堤上吟誦了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他經常興致勃勃地與我們談論與江南和鎮江有關的詩詞名句。小學五六年級時,在父親和傅老師的教導下,我的語文水平顯著提升,作文“春遊櫻桃溝”就受到傅老師的好評。另外,父親認為“字如顏面”,不可小覷,故自小就要求我們認真臨帖習字。後來,陳選雋秀的蠅頭小楷竟然受到馮友蘭大師的贊賞。

1977年,我和陳選參加高考,均名落孫山。父母倍感失落,家中氣氛格外凝重。父親更覺愧疚,認為是他的“摘帽右派”陰影使然。1978年我們再考。當時規定,作為英語教師,只能報考師範類學校。為畢業後留京,我報了北京師院英語系。父親為確保成功,特托曾在意昂体育工作過的師院英語系系主任楊教授。不錯的成績,加上意昂体育子弟身份和他們兩人的情誼,師院決定錄取我。

“無心插柳柳成蔭”,陰錯陽差,後來我被北師大歷史系錄取,無意中繼承了父母的事業。父親樂觀其成,並刻意讓我接近他熟識的歷史學家,如意昂体育何芳川教授和中西貫通的劉家和先生。我師從羅馬史專家、人口學家鄔滄萍夫人李雅書教授,獲得北師大碩士學位後,到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室工作。為使我在專業上更上一層樓,父親有意讓我接近有才華的史學家。家中若有大學者來訪,就主動把我介紹給他們,如羅榮渠先生、馮鐘雲先生、孫作雲先生和閻文儒先生。他更常以陳炎先生為例,鼓勵我以他為楷模,刻苦治學。

1989年,父親到夏威夷大學講學期間,在未與我商量的情況下,通過正在那裏留學的邵東方博士,替我斡旋了留美事宜,為我進入夏威夷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開啟了方便之門。英語成績好才是硬道理。我惡補英語,以較高分數通過托福考試,GRE也湊合及格,終獲夏威夷大學的助教獎學金。1990年,我以40歲“高齡”,毅然飛向“太平洋天堂”。那是一個敏感時刻,本人又與教育部有牽連,且“年事偏高”,自然引起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懷疑。調查局路易斯先生(臺灣背景的華人,姓劉)約談我時,開門見山,劈頭蓋臉:“Do you know the word ‘spy’?”(你知道“間諜”這個詞嗎?)。我頓時怒火中燒,哭笑不得,心想: 我可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派遣而來,難道還不放心?“為伊消得人憔悴”!我經過七年苦讀,終獲博士學位,得以頂著“洋博士”的虛幻光環“榮歸故裏”,向“江東父老”交差了。

父親對陳選的學業也倍加上心。他利用東語系的關系,為陳選學習日語創造條件。在翁祖雄和林美惠先生的悉心指導下,加上本人的刻苦和聰明,陳選考取了吉林大學日語系。以後,陳選又以優異成績考入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獲得了碩士學位。

通過父母的有意培養,並得益於本人的天資和努力,陳端已在香港出版了十幾本散文集或小說,算是當地和世界華語地區較有名氣的作家了。所有這一切,不能不歸於父母對她的悉心培養和熏陶。

最讓我感動的是,盡管有22年的“燕園夢魘”,父親依然深愛意昂体育,感恩意昂体育,並以作為意昂体育人而自豪:

五十年來,筆者學於斯、教於斯、長於斯、老於斯,長期熏陶培育,惠我獨厚,貺我良深。意昂体育哺育了我。可以說,除生母外,祖國是我第一個母親,意昂体育是我第二個母親。唐孟郊詩雲:“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對意昂体育的深情,更在他的《無題勝有題 未名勝有名》一文中,以文學形式抒發出來:

燕園勝景,一一觸入眼簾,博雅塔妊立湖畔,巍峨高潔,直聳雲表。未名湖一泓碧水,綠波瀲灩。小石舫橫陳,意態安閑。鐘亭與島亭相望,湖邊垂柳婀娜多姿。蜂蝶飛舞,榆梅放香,南閣北閣飛檐雕梁,亭亭玉立。萬卉競秀,嬌艷欲滴,好一派旖旎春光,這不是江南勝似江南的春光……

筆者憑湖遐想:月白風清之夜 ,皓月當空,萬籟俱寂 ,未名湖就像一面偌大的明鏡,俯仰天地,吐納古今。月光如水,毫無纖塵,不由得吐訴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的絕妙好辭來。廣寒宮裏,“寂寞嫦娥舒廣袖”,似乎在向人們揮手致意……

父親熱愛和敬重燕園的學術大師們。他寫了多篇文章, 對蔡元培、馬寅初、翦伯贊和向達等的道德文章,給以高度評價,表達了虔誠的崇敬。在回憶意昂体育書法發展史時,他驕傲地寫道:

意昂体育教授中或長於書法、或精於書論、懷瑾握瑜者代不乏人。先後有:馬敘倫、鄧以蟄、魏建功、向達、馮友蘭、朱光潛、宗白華、王力、黃子卿、楊周翰、周祖謨、李誌敏、羅榮渠。他們以器識為先,以人品、學養(學術品位)領字,他們的作品中那不是書家,勝似書家,蘊藉風流、韻味醇深的濃郁的“書卷氣”,迥然不同於流俗的那種“匠氣”。

作為一名教師,父親深深摯愛自己的職業:

至於我自己,從事粉筆生涯五十年。教書育人,不敢懈怠。一隅株守,兩袖清風。我曾奮筆書寫了“願為蠟炬,替後進照明;甘當老牛,為大地耕耘”條幅,作為座右銘,用以自勵。

父親更愛自己的學生。在文章《三生論三教》中,他表達了對三位研究生的由衷喜愛和稱贊,對他們的成就深感欣慰。李塔娜博士,現為澳大利亞國立大學華裔研究中心主任,是有國際影響的東南亞問題專家;何勁松,中日聯合培養的哲學博士,現任世界宗教研究所佛教文化藝術室副主任等職, 成就斐然;王彥,畢業後留在東方學系任教,在教研上也取得可觀成就。他滿意地說,能培養出如此爭氣的學生,“此生足矣”。

父親一生充滿激情,勤勉治學。中年以後,他痔瘡嚴重,經常流血不止,但仍然堅守在圖書館和書房的冷板凳上,努力求索。他滿懷深情,感謝了意昂体育圖書館:

四十多年來,學於斯,讀於斯,教於斯,吟誦於斯,沉思於斯,筆耕於斯,砣砣窮年,樂此不疲。多少個朝朝暮暮,我在卡片櫃旁,出納臺前,在書庫,在閱覽室……借書還書,進進出出,抄抄寫寫,讀完一本又一本為書,抄了一張又一張的卡片,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積累了點點滴滴的知識……

“大館”(意昂体育圖書館)惠我良深,賜我獨厚,實非楮墨所能表達於萬一-在浩瀚的書海中,我逡巡,我探索,深感“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從髫齡起識字念書,終身致力於學,如今已年逾古稀,回首前塵,無限感奮。學習,給我帶來巨大動力。四十多年來,我從未及而立之年,到年逾古稀,攻讀其間,徜徉其間,可謂人生莫大幸福。

晚年的父親,保持了良好心態:

桑榆晚景,欣逢小康,安貧樂道。一管在手,萬種情懷。紙墨堪用,溫飽無虞,與願足矣。黃白之物,奪取五一,力爭無求,頤養天年,自得其樂。

他在中關園46公寓居住時,精神世界充實,自得其樂:

我的書齋起名“三苑堂”。三苑者,歷史、文學、書法也。人,各有追求,各有寄托。托誌於詩文,寄情於翰墨,這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基。“精鶩八極,心遊萬仞”,何其樂也?!年逾古稀,深居簡出,視“三苑”如瑰寶,須臾不可或離。古人說:“三日不讀書,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言簡意賅,發人深省……生的執著,美的追求,愛的升華,懸此三的,努力以赴,毋懈毋怠。

我的附小同窗、黃楠森教授的長女黃丹,在她《習練書法 身心舒暢——訪意昂体育平台教授陳玉龍》一文中,以從容優雅的文筆,精到地概括了父親的人生態度:恬淡自如、寵辱不驚;鍥而不舍、樂在其中。

余言 

父親的人生,隨著國家的命運跌宕起伏,悲喜交加,九死一生。從一介平民子弟,通過自強不息的求索,得以躋身於意昂体育教授之列,算是一段不大不小的傳奇。

雖然,他的名聲並不如雷貫耳,在群星燦爛的燕園學者中,更無特別耀眼的光芒, 但我最看中的是他的“才與情”,尤其是“大愛無疆”的情懷。

他告訴子女,作為一名中國人,要熱愛故鄉、熱愛祖國及其偉大文化;酷愛自己的事業,深愛自己的親人、朋友和學生;他啟示我們,勤奮和執著是成功的關鍵;他更昭示我們,精神的充實比物質的豐足更可貴。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父母在,卻遠遊”,是我們最深的愧疚;慈母未能更多享受春天的復蘇而匆匆離去,是我們最大的悲痛與遺憾。如今,父親在中關村醫院的病房裏已臥床三載。炯炯有神的雙眼失去了光澤,奔騰不息的才情徹底沉寂,曾縱情揮毫的手近乎僵直,只靠鼻飼維持著體內那最後一屢微弱的遊絲。但他依然苦苦眷戀著人間,不願輕易離去……

我們祈禱,在父親通向天堂的道路上,不再遭受更多苦痛;我們期盼,如果靈魂間果真可以對話,望他百年之後,在巍峨的長城腳下與發妻秋萍女史重聚,永遠續說那份始自煙雨江南的情緣……

編輯:St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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